慕容狗蛋

其实我是个画画的。

《东拐巷三十七号》贰拾

  贰拾·地书

  

  一根支棱出来的枯木被烧得通红,轰然坍塌进火堆里。炸裂出的火星飞到正在发呆的白凤跟前,把他吓得往后一跳,猛地展开翅膀向上扑愣,一头撞到了身后那人的肩上。

  

  “慢点,想什么呢这么入神。”东郭先生把顺势鸟儿拢在手臂里,在脚边放下水壶:“跑这么多路,我估摸着你那爱干净的劲早来了,洗洗吧。”

  

  “你嫌我脏?”

  

  “别,哪能呢。”东郭的手比白凤的嘴还快,迅速挡住那一下啄,还顺手在鸟脑袋上点了下:“这不担心你难过吗?”

  

  白鸟炸起的毛平顺了下去。他偏过脑袋,爪子紧紧扣着对方的小臂,尖爪一按皮肤上就是一个血坑。

  

  “你这爪子也该剪了。”东郭疼得咧了下嘴角,胳膊闲闲搭在膝盖上,却没半点挪动的意思。

  

  白凤收起了翅膀:“你怎么突然跑来了?”

  

  “出这么大事能不来吗?”东郭摸了摸自己下巴:“都这么多年了,你们掌柜的半点长进都没。还这么死脑筋转不过来。”

  

  “要换你,你也也好不了哪去。”白凤嘴上不饶人,口气却无精打采。他垂着头,比羽毛颜色略暗的短喙几乎插进自己的胸羽里:“我看到蚩尤剑了......”

  

  “帅不帅?”

  

  “......还有卫庄,真正的卫庄。”白凤把剩下的话接完,抬头拿黑眼珠瞪着他。

  

  “那个,那个应该叫一堆骨头渣子比较合适。”

  

  眼看着白鸟的目光越来越不善,东郭后悔嘴快,后半程自觉消了音。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片刻,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:“但我真好奇,就、都那样了,你们都怎么看出来的?”

  

  “鬼谷戒指。”

  

  换平时有人说话这么哪壶不开提那壶,白凤早就跳起来了。然而长途奔波以及这些天接肘而来的事,他只觉得身心俱疲,这回连音调都没抬高,蔫蔫地说:“盖聂当然能认出来。我已经把戒指送回去了,赤练也该知道了。”

  

  东郭看着停在他胳膊上的白鸟,雪白的翅羽蒙上了一层黄,几乎看不清底色。沙砾和灰尘卡在羽毛的间隙里,边缘干枯着仿佛发脆的陈纸。

  

  “我认识盖聂这么久了。”东郭看着白凤,却想到点别的事:“今天才知道,他原来有心,也会伤心。”

  

  白凤忍不住抖了一下。羽毛紧紧贴着身体,本来就不大的身子看着更小了。

  

  按理说,他心中隐约早就对结果有了定论。亲眼看到蚩尤剑只是一段钨铁残骸,卫庄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身归黄土。到这里小火上慢慢煎熬的所有焦灼在瞬间有了结果,疑团尘埃落定,理所应当释怀了才是。

  

  然而看着一个人搭上一切,为一个骗局努力了两千年。

  

  白凤无法分清,现在他的悲伤,到底是出于对这件事的真实感受,还是单纯只是在为盖聂感到难过。

  

  东郭叹了口气。白凤感觉对方的手掌向自己伸了过来,张开翅膀甩了他一下:“你别碰我。”

  

  “别难过了。”白凤翅羽边缘尖锐得很,东郭没去管手上被划的一道道血口子,依旧笑嘻嘻地把不停挣扎的鸟儿往怀里按:“倒了一个就够了,你我可舍不得。”

  

  这话一出,两个人都愣了一下。

  

  白凤突然发力将东郭的手甩到一边。振翅起飞,在半空化作人形,猛地把面前这人仰面按倒在沙地里,扑将上去揪起了起他的衣领。

  

  “舍不得?”

  

  少年的眼底渗着血丝,他的嗓音嘶哑,仿佛一把烈火一路烧到了心头,烫上了一个洞。

  

  “那我眼睁睁看着你掉进水银池,我是什么感受?”

  

  他的眼睛里,对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。


  那回他们二人受墨家所托,一起前往蜃楼搜救天明。一周后,仅有一人带着孩子们活着走了出来。

  

  白凤张开嘴,失声了片刻。他倒吸了一口气,两道拧着的眉头下,眼睛里慢慢泛起水光:“那一次我真的很快了,我之前从来没有那么快过,之后再也没有了。”

  

  眼睛里映出的五官模糊了起来。

  

  “可是我还是跑不过。”眼泪从白凤的双眼里直直落下:“我就算有天下第一快的速度,我也没办法跑过死亡。它太荒谬了,太突然了。毫无缘由就把你抢走了。盗跖,你告诉我,那时候的我应该是什么感受,好让我也能像你这样理直气壮的说出来?”


  白凤从前自认为手下人命无数,他为每条命的归去都能找到个合适的理由。墨鸦也好,弄玉也好。早在作出选择之前,他对结局就已经心知肚明。当初一切的挣扎更多是出于少年意气对命运嘲弄的不甘,但他仍相信死亡是可以规避的,只要他跑得足够快。


  然而自从眼看着盗跖在面前消失,如一把刀划开了他自洽的心理边界,揭开一块窗,透出死亡的荒谬本质来。


  原来它从来不会和人讲道理,没有理由、没有规律。就是有人会突然从身边离开。这个认知突然就把自我的价值贬低到零点:没人有能力去掌握生死。

  

  盗跖伸手按在白凤的后脑上,以一种同样蛮不讲理的力度,将对方的脸慢慢按到了自己的胸口。他的下颌抵着少年的发顶,另一只手将对方的整个身体抱在了怀里,轻轻拍着白凤的后背:

  

  “现在不用飞了。我抓住你了。”

  

  白凤的手依旧紧紧攥着盗跖的衣领。他先咬着牙,努力不让抽泣的气音从嘴里漏出来。然而感受到在对方的双臂紧紧箍住自己后背,力道令人感到疼痛时,他终于张了开嘴,嚎啕大哭。

  

  把当年的痛苦如图洪水泄闸,一次性放个干净。

  

  事实上,盗跖落进水银池后,的确是死了一遭。然而阴差阳错,在这个节点和这个地点,突然降临地府的死者被天界误以为是嬴政本人,所以直接交给了天界。当天界发现原本预留给嬴政的天界名额竟然给盗跖占了去的时候,木已成舟。只能将这个人驱逐出天界,成了一个游荡的散仙。


  盗跖自己倒是接受得心安理得,也恰巧错过了盖聂和卫庄的那番翻天覆地的变故。直到某天他偶然在一次旅途中遇到盖聂,双方这才知道各自这些年的种种经历。


  “当年盖聂跟我说洗魂的事,我就觉得有点奇怪。”盗跖说:“如果真有这么个东西,那天界早就对我用了。不过当时我又想,对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没必要费这么多功夫,所以也没多想。”

  

  “我要被你勒死了。”白凤闷闷道。他吸了下鼻子,把脸埋在盗跖胸口上胡乱蹭着,然后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了对方身上。

  

  “盖聂总会做出让人惊叹的事。”盗跖盯着天空,月色明亮得连星星都瞧不见:“我之前总觉得,什么事到了他那里,他都能扛过去。导致我都快忘了他根本只是个人类而已。”

  

  “为什么会这样。”白凤似乎已经筋疲力尽,在对方的臂弯里蜷起身子,闭上了眼:“地府是天道的执行人,它的所作所为必然有原因。如果这事出有因,我不明白,一个凡人的感受在天道之下难道一文不值?”

  

  “我倒没你想得那么复杂。”盗跖的眼角瞥了眼天和地在视线尽头的缝合线:“一个局,两个人。他们的目的如果不是蚩尤,那只能是另一个人了。”

  

  


  盖聂睁开眼,比视觉先一步回来的是耳边的杀声震天。他很熟悉这种声音,这是战场。


  天际被一把火烧得赤红,山川树木在浓烟中模糊了形状。热浪扭曲着视线中的天际线,日月同时挂在天空的两侧,被地面源源不断涌来的黑雾遮蔽了大部分光芒。


  “快结束了。”那个声音又在身后响起:“大概至多再一场战役,一切就结束了。”


  “我不明白。”盖聂说:“你只要开口,我可以帮你。”


  “你看自人书陨落,这把火烧到今天都没有歇。”声音没有理会盖聂,反自顾自说着:“神在人界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。可能自此之后,只有人类才能活下去。”


  “还有妖族。”盖聂说:“人书帮你护住了妖族。”


  他心底有疑惑,直截了当反应在了语气里。


  声音笑了笑:“那是因为我答应了她的一个请求。现在时间到了,我来履行这个请求了。”


  盖聂觉得声音的主人就在他脑后,但他始终没有回头。


  直到一点尖锐的疼痛从后心口蔓延开来,盖聂这才后知后觉。然而伴随着疼痛的还有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压迫力量,令他僵在原地原地无法动弹。


  他心里有一点惊讶,又有一点新奇。自他诞生以来,从未感受到这种力量被压制的感觉。


  “人书死了。”热气扑在了他耳边,同时从身后出现一只手,手掌捂在他的双眼上,隔绝了所有的光和视线:“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了。”


  “你想——”盖聂自己也闭上了眼:“你考虑清楚。吸收了天书力量的轩辕现在已经出现了反噬。我的力量远在天书之上,你或许可以靠杀了我翻盘,但这对你无益。”


  盖聂的话被耳边的笑声打断了。


  “你真是......”声音叹了口气:“你都不打算挣扎一下吗?我清楚你的实力。现在只要你心念一动,就能立即让我灰飞烟灭。”


  “我不明白。”盖聂又重复了一遍:“只要你开口,我可以帮你。”


  回答他的是声音的又一声叹息。


  “这是第一步。接下来是你的记忆。”声音在他耳边喃喃道。另一只手从背后扣住他的脖子:“会很疼,别害怕。很快就结束了。”


  盖聂什么都看不见。就连耳边的声音也在慢慢消退。整个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对他施以缄默,安静极了。只有眼球和脖子上那两点热度,和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,成了一个飘零的意识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。


  紧接着,炸裂一般的痛楚从脑中爆开——有什么东西生生从脑中被剜了出去,留下一个血淋林的空洞——这股疼痛直接将盖聂从梦境里拉了回来。他猛然睁开眼,实体感在一瞬间回归。剧烈地心跳声再次回到胸口。鼓噪得几乎像是噪音。


  窗外夜深人静,明月当空。风声呜咽而过,哪来的什么战场。


  盖聂皱起眉,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。在他醒来的一瞬,他的手掌中央似乎出现了一个裂口,里面竟有光透了出来。然而转瞬即逝,消失之快就像一个错觉。


  


  人界,山神庙。


  卫庄踩碎了门拦上的一根枯枝,一声脆响在空荡的院子里清晰可闻。


  “踩门栏是要倒霉的,小庄。”女声从他手持的长剑里出现:“你得跨过去,男左女右。”


  “我没打算进去。”卫庄抬起头,看了眼身后的树林。里面居住的生命总是敏感无比,这一次窃窃私语全然消失了,无言的静默笼罩在他的头上,带着尊敬与臣服。


  他把脚放了下来,往后退了半步:“你走吧。”


  女声显然没有料到卫庄突然说这话。她沉默了会,然后鲨齿的剑身上冒出一股白烟,在卫庄身前变换着形状,最后拢成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外形。


  “为什么?”


  “你没办法说出任何我不知道的事。”卫庄又往后退了一步,抱起双臂:“你还有什么价值?”


  “你的记忆是自从上次你来这里,就已经全部恢复了吧。”


  卫庄笑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


  “那你明明知道,关于地书秦广王误会了很多。你却没有纠正他。”女声变得有些犹疑:“地书的记忆根本不是他自己封印的。盖聂就算能推测出前因后果,他也解不开封印。”


  “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让地书出现。”卫庄语气傲慢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:“等我搞清他们到底想要什么,马上就会是一场硬仗。我只需要妖族,不需要你在我身边碍手碍脚。”


  白雾不依不饶往前飘了点,离卫庄只有咫尺之遥:”你在害怕,一旦战争打响,你无法保障我的安危。所以你把我带回了这里,你还带上了地府门口的那道禁制,你想保护我。“


  卫庄的手腕上金线一闪,他将手藏到了背后。


  “你想得太多了。”卫庄脸上略过轻蔑的笑:“你又不是她,我只是嫌麻烦。你回去吧,别再吃人,别再出来了。”


  女声沉默了。她偏过头,山神庙的马头墙侧,一抹绿色已经绽放在了破碎的青瓦上。


  “你还是这样。”女声道:“你一害怕,永远是这副先下手为强的模样。你亲眼见过你母亲魂飞魄散,你不想再看到第二次。


  卫庄嗤笑一声,抬脚转身就走。


  “你就不好奇,是什么在这里把记忆还给你了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卫庄停住了。


  女人语气含笑,又是那种勾起人心中悲伤的笑意:“你又搞错了,小庄。你还是忘了,我根本不是所谓狐妖幻术的灵体。”


  她看着卫庄僵在原地的背影:“你应该也看出来了,我同你母亲并不一样。我的形象是你心中你母亲的映射,再怎么像,也不是原来的了。”


  “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她。”


  女人的烟雾散了开来,围绕着卫庄转了一圈:“你心中觉得你母亲是个吃人的怪物,那么我便是吃人的怪物。当你改观了之后,我也慢慢变了。”


  “你闭嘴。”


  “你说我无法说出任何你不知道的事,因为我就是你当年被地府追杀时留下的后手。蚩尤是众神中唯一拥有造物能力的神祗,你创造了我,并将一块三生石碎片藏在了这,以阻止地府拼回三生石。”


  女声顿了顿:


  “我就是你的记忆。”


  卫庄转回了身体,径直将鲨齿指向白雾:“让你回去就回去,活得不耐烦我可以成全你。”


  “不用了。”女人语气中的悲伤愈发浓重:“自从你记忆恢复的那一刻,我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。现在你的记忆已经回来了,我很快就会消失。”


  卫庄的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。


  白雾又聚拢在卫庄的面前:“我一直在山神庙等你。时日久了,我也有了意识,这是无法预料的事。”


  “我也做过傻事,我的性格和你母亲相似,太喜欢小孩子了。所以我把三生石送给了一个小女孩,那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。”女声笑了笑:“就算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幻象,当感情产生的时候,也是不可理喻的对吧。”


  卫庄站在原地,没有说话。


  “可惜我没有时间了。”白雾在卫庄面前愈发稀薄:“但我知道,如果你的母亲现在在这,她一定会这样说。”


  白雾在卫庄的耳边停了一下。一股小风从马头墙上的青藤中穿过,拨动起卫庄脸侧垂下的头发。看上去就像一个女人伸出了手,正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。


  “小庄,妈妈爱你。好好保重。”


贰拾·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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