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狗蛋

其实我是个画画的。

《东拐巷三十七号》贰拾壹

  贰拾壹·言夜

  

  隋遇安这阵子睡眠质量不好。

  

  半睡半醒间房间里似乎有种声音,像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滚动。拖着冗长的空洞的声音由远及近。隋遇安先是费力转动脑筋回想这是什么声音,然后一个激灵突然惊醒了。

  

  他打开灯,看见床脚地板上的兔子笼子大门敞开,棉布和杂草中央有一个舒适的圆形凹陷,里面不见了那个白色的毛团子。

  

  隋遇安冷汗往脊梁骨上一冒,剩余的一点睡意也烟消云散。他翻了个身从床上滚了下来,光脚踩上床边的一堆纸,身子一个趔趄,尾巴骨狠狠砸到了铁质的床沿上。

  

  一声闷响之后紧接着一声痛呼。

  

  “怎么了?”

  

  赤练闻声闪现,连着门框把隋遇安的整个房门卸了下来。

  

  她瞧见隋遇安撅着个屁股跪在地板上。双眼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地板上散落的一堆纸,同时手上不停从兔子的嘴里把纸张往外扯。就连剥落的石灰落了他一身都没能让这男孩回神。

  

  那兔子嘴里叼着半寸厚的纸,跟张小扇子似的一半拖在地上。前爪拢在胸前,就靠下半身的小轮子直直站着。听到门口响动,兔子耳朵甩了下,回头瞧见了呆在门口的赤练,一张毛脸抽了抽,竟然露出真情实意的惊讶来。然后屁股一扭,低头放下纸,转身带着那小轮子伴着哗啦声风驰电掣般窜回了窝。

  

  隋遇安的手扯了个空,这才抬头。目光先落在赤练手里的门上,先看了看原本属于门框位置的残存的木架和墙面的裂纹,再和赤练四目相对,半张着嘴,傻眼了。

  

  “那个,等卫庄回来让他给你修。”赤练干笑,把门框连着门一起靠在了墙上:“你在看什么?”

  

  隋遇安眨了眨眼。女人如游蛇一样贴到了他跟前,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他忍不住撇头打了个喷嚏。

  

  赤练捻起地上一张纸,瞧了瞧:“这不是盖聂交给你修的那本书吗?”

  

  隋遇安挠了挠鼻子,眼睛盯着地板缝。

  

  赤练叹了口气:“原本以为你不用教就懂规矩呢。客人的东西只经手,修好之后就算是剩下的边角料也要一并还回去。更别说自己还留个复印件下来,这可是大忌。”

  

  说着她又仔细看了看文本内容。那些竖写的墨字扭曲着,在她眼里仿佛鬼画符。

  

  “我以为我都丢了,谁知道给兔兔翻了出来。”隋遇安屁股挪了挪,疼得他又抽了口凉气:“看到了才突然想起来,掌柜的好像就是看了这本书的内容之后离开的。我想能不能在上面找到点线索。”

  

  “你想找什么线索呢?”

  

  隋遇安眼球黏在纸面上快速扫动,头也没抬道:“如果我能知道掌柜的为什么离开,我就能找到让他回来的办法了。”

  

  “你什么都不知道,又何必白费这个功夫。”赤练又拿起另一张纸,这张上面的文字她依旧不认识,但笔记眼熟得令她心头莫名一揪。


  “我了解盖聂。他一旦决定做什么事,总有他的理由。”


  赤练叹了口气:“他是为了找蚩尤剑离开的。你觉得他还有理由回来吗?“


  隋遇安愣了下。然后他皱起鼻子,在记忆里筛捞了一遍关于蚩尤剑的内容:“他要找蚩尤剑干什么?”


  “他不止在找蚩尤剑,我觉得他想找齐四大神器。”赤练说:“我原本以为他是受地府所托,因为卫庄的转世全然捏在地府手里,他有所顾忌。但现在他发现了地府其实并不能控制转世——从上一世的纰漏开始,就露出了马脚。而他还没放弃。”


  隋遇安想了想:“妖王内丹在地府手上,轩辕氏骨殖在山神庙,生死簿本身就为地府所有。就算盖聂找到了蚩尤剑,他也无力对抗地府啊。”


  “不。”赤练摇摇头:“生死簿就在盖聂身上——为了镇压他魂魄中五枚锁魂钉的威力,地府当年就将生死簿的全部力量封印在了他身上。代价是取走了他的一魂。”


  隋遇安倒吸了口凉气,手中纸张的最上面一张飞了出去:“难道盖聂真的要借助神器的力量,来报复地府的欺骗吗?可那又有什么意义,卫庄也不可能再回来了。”


  “我觉得盖聂确实在积蓄力量。但凭他一人对付地府?他不至于傻到那份上。


  赤练将飘到她跟前的纸张捡了起来。她瞥了眼手中的纸张内容,递纸的手突然顿住了。


  她手上的那张是古籍封面的影印件。依旧是那种她看不懂的文字。然而这次,有两个字她却看明白了。


  “言夜?”


  “你看得懂吗?”隋遇安接过纸,盖在了手中纸堆的最上面:“这是狐文字,在妖族里算得上最难学的了。”


  赤练突然愣了,然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,问起隋遇安:“这本书写的是什么?”


  隋遇安嗯了半天,支吾着说:“这个具体有什么很难说,我觉得就像一本笔记,但又不纯然是一个人写的。你看这里。”


  他翻开纸册,抽出来一张纸。上头的字仿佛一个个大小的墨点随机洒在了纸面上:“原来的人好像只写了半截,后面是天界的文字——要不是前面狐文字的末尾出现了人界文字,这本身就够我吃一壶了。”


  “人界文字?”


  “在这里。”


  隋遇安又抽出一张纸。与前面竖写的文字不同,这张纸上竟用墨线规整的划着格子。狐文字被拆分成一个个边旁部首似的比划,后面赫然是汉字。


  “我发现这些字算得上一一对应的。对照这个表,语法搞明白了。顺藤摸瓜,狐文字也不是那么难懂了。”隋遇安说:“所以我一开始以为,这本书可能是专门写给人类看的。但后面的天界文字却没了翻译,我又不是很明白了。”


  赤练盯着那张纸。直到灯光下墨渍在她眼里开始氤氲,扭曲了形状。


  “不对。”她摸了下脸,看见手指上的水滴:“这个是一个妖的笔记。而后面的汉字,是她在教自己的儿子学习人类的语言。”


  “言夜。青丘之主。妖族之王。她一力将妖族带离混沌时代。自她起人妖之间再无纷争,妖族避世,在人类目光之外繁荣生息。她本可以将妖族变成一个名正言顺的第四界。”


  隋遇安张大了嘴。


  “她是卫庄的母亲。”


  隋遇安眨了眨眼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纸张,叹了口气:“难怪了。”


  “后面其实是一种专门用来纪录三界历史的文字,换句话说,是月宫的文字。”隋遇安低着头道:“对不起我骗你了。我在和她一起找月神转世的原因。”


  笼子口探出了一颗毛绒脑袋。兔子的三瓣嘴动了动,出现了越桐的声音:“后半部分是月神大人的笔迹。”


  赤练倒丝毫没觉得惊讶,只是耸了耸肩:“我确实听说过,月神作为天界史官,因在记载诸神之战上同轩辕黄帝起了分歧,才被下放到天界与人界的交界处。”


  “是这样的。”


  “然而她干脆跑到了人界,在背后推动创建阴阳家,将几个人类王朝搅得翻天覆地后,又销声匿迹了。”


  “月神大人是想扶持人界的君主成为对抗天界的力量。”越桐偏头打了个喷嚏,就像在嗤笑:“然而那些人类枉有当君主的本事,知道三界之后,只想着能自己长生。唯一一个有点希望的,时运又不眷顾他。”


  “我有点糊涂了。”赤练打断了越桐:“月神自己不就是天界的,她为什么会反抗天界?”


  “蚩尤也是天界的神仙,他为什么又要反抗轩辕氏?”越桐反问道:“彼时三界的分界线尚且混沌,边缘不时有战争爆发。轩辕想要统一权力,用一个不可辩驳的声音带来和平。一开始这是个看似完美的想法,而蚩尤最早看见了那条裂缝——他虽然失败了,但仍有神继承了他的意志。”


  “所以。”赤练将目光挪到了隋遇安手中的纸张上:“她又打起妖界的主意了?”


  “她确实找过言夜。但是言夜没有答应。”隋遇安接过话茬:“但不知怎么,这一次她好像,很认同言夜的想法。”


  越桐偏过头,再开口时有些不情愿:“月神大人并非自愿来到月宫,她最后却为了言夜留在了月宫。她甚至在言夜陨落之后,为她暂时代管妖族。”


  “月神代管了妖族?”赤练诧异:“难怪了。妖界无主数百年竟然没出大乱子。我原以为是卫庄继承妖王内丹之后......”


  “月神大人和言夜第一次产生分歧,就是因为这个孩子。”越桐打断赤练,语气颇有些愤愤不平:“我来之前翻遍了月神大人留在月宫的笔记。她早就警告过言夜,如果坚持诞下人和妖的孩子,那么这种本不应该存在的生命,会成为那些身处在轮回夹缝中魂灵的载体。她会生下一个怪物。”


  赤练张口想反驳她,最终只是叹了口气。


  “如果不是那次阴差阳错,卫庄也不会这么快跳出地府的局,而我们,而盖聂也要被地府蒙在鼓里更久。”


  “那个,我打断一下。”隋遇安小声道:“为什么说卫庄是怪物啊,我觉得他挺正常的啊。”


  兔子碍于行动不便,只能冲隋遇安气呼呼的用前爪拍地板:“你还没听懂吗?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‘卫庄’这个人存在。一直只有蚩尤的魂魄!他自己早就想起来了,他亲口跟我说过!”


  隋遇安缩了下脑袋:“那蚩尤又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神不当,要转世当人呢?”


  越桐被问愣了。没好气道:“我要知道这些神仙脑子里想什么,我还用得着在这找月神转世的原因吗?亏他还是兵主呢,当面一套背后一套,为了个人类面不改色的撒谎。”


  “说到撒谎。”赤练瞥了眼隋遇安:“这位小朋友似乎也对我们撒了个谎啊,为什么呢?”


  隋遇安脸刷的红了。兔子瞧见他的反应,也不吭声了。心虚地低头扒了下耳朵。


  “说到底,我不认为‘卫庄’从来没有存在过。即便那个人格可能是蚩尤因转世记忆受损的产物。但是只要记忆还在,成为了经历的一部分。即便他恢复了关于蚩尤的记忆,身上‘卫庄’的痕迹永远也抹不掉了。”


  兔子歪了下头:“你和隋遇安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两个人类了。一个执着于记忆本身,用记忆来定义自己,无视当下。另一个却只想活在当下,根本不想管过往的记忆。”


  “人类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东西,你不可能像其他两界一样,轻易给他定性。小兔子。”赤练笑着将一缕头发别在了耳后:“卫庄是我和我的过去唯一的联系了。”


  越桐的鼻子耸了耸,她听明白了赤练的意思,反而沉默了。


  “可是这样真的好吗?”隋遇安犹豫道:“长时间依靠过去活着,它迟早会吞吃掉你的现在。”


  “没有关系。因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,除了记忆,我什么都没有了。”赤练从地上捡起飘到她跟前的纸:“我的过去是我还活着的唯一原因。每个人的记忆里总要有一团光。照亮一丁点前路,不至于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在黑夜里。”


  隋遇安愣了许久:“你这样实在是......“


  “可怜吗?”赤练叹了口气:“你说得没错。我放不下过去,所以我总想抓住卫庄。我放不下卫庄,就总想抓住记忆。但是卫庄是抓不住的,更别说记忆了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条路没有结果,可我就是忍不住去做点什么,展示一下挣扎的姿态也好。”


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隋遇迟疑道:“就算你们说,卫庄是神。可以他还是对盖聂说了谎。那是不是意味着,神本身和人,其实没有什么差别。”


  赤练勾了下嘴角:“神都愿意放弃身份去做人,能有什么差别呢?”


  越桐听着鼻子酸,总感觉又想流眼泪。她干咳了一声,对隋遇安说:“我想接着看月神大人的笔记。”


  


  【致言夜:


  我刚看完你写的东西,在教会卫庄人族语言后戛然而止。说实话,我不知道我该作何反应。当我知道那孩子是蚩尤的转世,我应当尊敬他。正是因为蚩尤,因为他对轩辕的抗争,我才有机会与你相识。而他又是你被死亡带走的原因,相信我,此时我是恨他的。


  说到死亡,我此前从来不觉得这个词语会对我产生什么意义。而目睹了你的死亡,它确切的形状就突然闯入我的眼前。我觉得它很孤独,它让我变得很孤独。


  这种体验上一次还是目睹蚩尤对轩辕投降的画面。那样骄傲而高贵的神啊,兵家之主。竟然在轩辕那个无耻的老狐狸面前双膝下跪。每会想起那个画面,我觉得痛苦。但他留给了我很多东西,给了我无聊漫长的生命一个指向标。轩辕和他的天界,最终成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壳。在他和他的天道之下,三界无自由可言。就连神自己也无自由,作为历史记录者,我被要求不能说实话。这个状况是不对的。它必须被打破。


  在遇到你之前,这一切都只是个模糊的想法。我知道我该努力,却不知道该怎么努力。直到你带着我看见了妖族的现状,我突然明白了你不肯让妖族成为对抗天界力量的原因。我不记得多久没有见过那样生机勃勃。在天界,时间永远凝固在了轩辕夺得胜利的那个点。而在这,草木枯荣,春秋流转。万物在生长,繁荣。


       我都快忘了活着到底是种什么感受。


  然而我的傻言夜啊,我无法说服你,但我又多么为你担忧。妖族在你治下,力量加倍壮大是迟早的事。又怎么不会引起轩辕的注意?那个老疯子,最近下令地府全力搜查地书下落,想要彻底消灭创世之力。他又怎么能容忍一股新兴的力量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型呢?


  我曾模糊地预见过你的死亡,却没想到它来得那么快。前一秒你和我仿佛还在争论这个孩子的去留问题,你要我为他取名。而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。我叫他“卫庄”,因为蚩尤自己只承认过这个名字,其它的都配不上他。我目睹你被天雷撕碎,我除了保护住你的孩子,我无能为力。


  卫庄最后还是离开了。他在继承妖丹的那一刻就恢复了全部记忆,但他似乎有自己的事要去做,我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向轩辕氏投降。他不再需要我的保护,我和你的联系只剩下了妖族。


  然而地府还是找上了卫庄,妖王内丹被一个人类夺走。我在替你掌管妖族这数百年里,仍无法躲过天界的责难。我只能将一小部分妖借整理史书的名义藏在月宫,剩下的,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天界和地府以各种理由屠杀围剿。


  在这场与天界漫长的对抗里,我全力以赴,我一败涂地。】


  


  贰拾壹·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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